清晨,万物都在苏醒。窗外,口泉河安详地流淌着着,细碎的波纹伸手可及——这是二十六年前,故乡留给我的时光切片。
那个叫边家店的村庄,是晋北高原最普通的一个村落。二百来户人家,清一色的土坯房子,聚落在口泉河的臂弯里。向西,是将口泉河拦腰截住的下米庄水库。村子西北角,是一截残破的堡墙。墙基下有一口水井,井沿用青石条围着。井沿外,是一个石槽,饮马用的。沿着一条老官道逶迤向南,是大片大片的庄禾……十六岁以前,这是我生存的唯一背景。直到有一天,我在母亲的眺望中,沿着那条老官道,徒步涉过口泉河,穿过一个又一个在秋风中摇晃的村庄……。
1992年秋天,阔别8年之后,我再一次踏上故乡的土地。残破的堡墙依旧残破,墙基下的水井却被泥土淤平了,一蓬蓬芨芨草从青石条的缝隙间伸出来,在秋风中摇曳着,记忆深处一排排土坯房子大都早已倾圮。站在老屋遗址上,看着残垣断壁间疯长的荒草,以及荒草间那盘深陷的石碾,我像一只不断倾斜的酒瓶,隐隐中一种被倒空的感觉。
那个时候,我想:大地之上,时光焚烧着一切。
在诗歌经历中,倏尔而过的时光容不得半点矫情。就像一个人坐在长夜枯灯之下,心里默念:“今夜,我要写出一首诗来。”第二天日上三竿,那人早已睡去,灵感仍停留在标题之下——在我看来,灵感,是万物被点燃之后,在人类灵魂中的蓦然新生;诗歌,是万物焚烧后的灰烬。
在我的记忆当中,母亲是多病的。她孱弱的身躯是那样的娇小,以至于让我记住的只有漫漫长夜里,一声声揪心的咳嗽。那年,我上初中,学校离家40华里,在一座叫大顶山的脚下。从家里出发,沿途要经过9个村庄。那时候家穷,买不起自行车,母亲就步行送我。娘儿俩走一程,歇一会儿,从早上一直走到下午三点。办完入学手续后,我把母亲送出学校大门,看着母亲的背影在秋风中渐渐消失,泪水模糊了十二岁的眼轮。
母亲回去后,大病一场。
2005年5月的一个深夜,妹妹打来电话,说母亲病得很重。电话那头,妹妹的话语掺杂着哭声。放下电话,我呆立良久。当我回到村里,母亲已经躺在妹妹怀里,不再咳嗽,冰凉的躯体卷缩着,花白的头发像一蓬乱蒿,我能想象到母亲临走时经历了怎样的痛苦。
如今,站在荒草葳蕤的墓前,想到母亲不足59年的人生之旅,想想这些年自己的自负、虚荣和无情,除了愧疚,只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。
2007年,我陪报社一位朋友到一个村子采访。一条砂石路贯通南北,路旁是两排青砖垒砌的房舍,墙上的标语油渍未干。从村子里出来,我和朋友带着相机,来到村西的坡地上。那是一块长满青草的坡地,三个孩子牧着两群羊。最大的13岁,最小的9岁。脏兮兮的小脸透着天真和无邪:
“这都是自家的羊吗?”
“是呀。”
“为什么不上学?”
“上学能干个啥。”
“上过学吗?”
“上过。”
“会唱歌吗?”
“会啊。”
“能给我们唱一个吗?”
“能啊。”
……
……
“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……”
三个孩子齐刷刷地排成一列,胸脯挺得老高,嫩稚但嘹亮的歌声在辽阔的大地上飞扬。
在孩子们的歌声里,我泪如雨下……
这些年,我走过一个又一个村落。在那里,我可以不带任何灵魂的饰物,和周围的一草一木、每一个人打打招呼,我爱他们!我把他们的喜怒哀乐一件一件脱下,轻轻地放入我的诗行。
最后,我说:诗歌,就是让你脚下的这块土地,说出她的欢乐和忧伤!(宋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