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
春风几度,刚把心情吹得柔软,却又被变化的天气和一个揪心的日子弄得潮湿、凄切、沉重。
又一个有雨相伴的清明节翩然而至。
生活在唐诗国度里的杜牧,本来就富于诗人的忧郁与浪漫,那天寻觅酒肆时,真的有杏花雨如约而至。雨脚细细密密,摇摇曳曳,如烟似雾,将荒山野径的一切外物都淹没在氤氲迷茫中。在那交通远不如今天发达的年代,眼中匆匆然徒步赶路的脚客们,怕不是光有形单影只的孤寂,更有特别日子才有的特别伤感情怀,使得愁肠真的要断了:即便不是计算着日子和脚程,着急赶着回去烧祭已长眠于黄土垄下的父母及祖上,也是因自己拘身于公干或其他事务不能赶回去祭祖而惶愧,心魂安然得了吗?
——于清明节赶回桑梓祭拜父母和先祖,是老祖宗一代代传流下来的的风俗,是自周代有清明节以来华夏人遵循了几千年的规矩,也是良知良心的必须!除非拘身军国、耽于事物、关山阻隔、疾病缠身而不能为。
孤旅之人寂寞伴,急于行程心纠结,阴冷粘腻的雨丝打湿的就不光是身上的一袭长衫,更将心绪淋得湿透。于是找家酒肆嘬几口酒,暖暖身子歇歇脚,驱除心中郁闷再正常不过。可酒家何处呢?正迷茫间,见骑牛的牧童悠悠然而来,一支竹笛吹出与山野荒郊特般配的韵致。诗人赶忙上前揖问,牧牛的童子不语,灿然一笑间横笛一扫,指向前方山弯,就见雨幕中闪现出一片璀璨的杏花,掩笼一坨不大的村落,一幅酒幡在微风细雨中徐徐飘飞……
浊酒一壶,冷豆一碟,映照着诗人眼中思乡思亲的晶莹泪光……
路上行人,脚步匆匆,不避雨矢地追赶着回乡的路……
(二)
相去杜牧一千多年后的这个清明节,一样有霏霏细雨山岚秋烟般无声飘洒,天地间迷蒙一片。
我是血统纯正的中国人,携子女回老家上坟是雷打不动、风雨无阻的行程。路不甚远,驱车出县城三十多里便至我那山裹岭绕的小村。
我处的习惯是午饭后上坟。用不着相约,远近本家的人前前后后都提了“纸火”、祭品,在柔柔细雨中往坟地走。先到的,会在坟地头的山沿坐下来,边等后边的人,边扯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。
坟地在一处罗圈椅般的山洼里,两边两脉青松森森覆盖的青山人字型延伸出去,显得很风水。山洼梯田的三块地里,分别埋着我爷爷辈的本家老弟兄三个,以及我父亲一代本家弟兄七人中的五个。另两个也已谢世,只是因外迁另立坟地没有归到这里。目前坟地里已埋进了第三代、即我这辈的人。
烟雨濛濛,更增添了眼前春景的诗意:草木新绿,杏花吐芳,山野一派清和。可众人的心不在春风春景处,眼睛早投向深埋了爹娘、爷奶辈人的坟头,心情自然沉重。故大伙除了许久不见的寒暄外,话题多与已故的老人有关,与家族的走过的历史有关。于是小辈的人便记住了长眠于此的先人的许多前事,以及各坟头下老人的辈分、兄弟排行,互相间的交叉关系。
这支上坟的队伍是在不断变化的。我记事以来的童年里,父亲那一辈的老弟兄几个尚是上坟的主导人物。每次前来,他们都感叹着先人的品端与往事,感叹着光阴的转瞬即逝和生命的短暂,感叹着自己也终将有一天埋入这里的归宿。感叹着感叹着,老弟兄几个便都殁了!甚至我这辈远近本家兄弟的十几个人中,也有几个已埋在了父母的脚头。倒是后边续起的小辈呼啦啦地顶上来,到如今属于我重孙也是第六代的人竟也冒了头,拽着爹的后衣襟步履蹒跚地来上坟。
人都到齐,大伙按地下长辈们的长次开始烧祭:摆供焚香,烧化纸钱,在坟堆上十字压单张的方纸块,意在给老人换单衣单被(十月初一的上坟则压双层的,意为换棉),修整坟头树木、填埋鼠洞等,然后在鞭炮声中恭恭敬敬地行叩拜礼。年长的人嘴里絮叨着,说着与地下老人的贴心体己话。那袅袅升起的香烟,如蝶翩飞的黑色纸烬,似架设起生者与冥冥中老人的信息交流通道。
我在挨坟头叩头下去的瞬间,心往下沉,泪往上涌,心灵穿透了时空和生死,同一个个生前的老人会面。他们依然是那样鲜活真切地站在我的面前:爷爷咧着干瘪的嘴疼爱地对我憨笑着,还是那个善良温厚的高寿长者;一生刚强的奶奶喜极而泣,稀罕她最疼爱的长孙也长成了胡子拉碴大老爷们;父亲还是那样略带责备地瞟视着我,他永远不满足我的作为与长进;母亲又面呈委屈,似又要同她的大孩子诉说什么作难事……精明得有点过分的亲大伯,少言寡语却十分倔强的“聋大爷”,翘着山羊胡子的本家“二大爷”,黑红脸膛小心小胆的“三大爷”,总是眯着两眼像永远也睡不醒、去年突然去世的近本家“大哥”,一个个同我打着招呼:“回来了?外边的事顺当吧?”“二大爷”为童年的我打抱不平的话又在我耳畔响起:“打他干啥?小孩家捣蛋,长大了刚刚够使唤;现在就般般听话,将来也就是个木头疙瘩……”
坟上坟下,阴阳两界,扯不开的是亲情,割不断的是血缘!生者对逝者,是历历在目的记忆回放,是感恩戴德的思念,还有崇尚神祗般的敬畏!
上坟完毕,大家依然相跟着回去,一路继续说道着不为小辈人知道的前事。这种有心无意的闲话,实质上已成了一代代人口口相传的家族史讲座,骨肉血缘理念的训诲,中华孝悌文化的教化。我便是从小年复一年地听上辈人的讲述,探寻到祖上的斑驳往事,触摸到宗族的根。